孙伟峰钢琴小说

1

尽管已是晚上九点多，可超市里依然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很多上班族都是吃过晚饭后到超市购买明天的日用品，姜溪也不例外，在北京已经生活了八年了，尽管只是个普通的清洁工，可她早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生活，这个超市是距她的租住屋最近的一个，下班后带着孩子经常来购买一些物品，已经和这里的导购稔熟了。

“小乖乖，越来越漂亮了。”一脸娃娃脸的伊利导购员萌子蹲下身子摸了下乔伊乖巧的小脸蛋，小姑娘听到有人夸她嘴角顿时上扬，高兴的一蹦一跳。萌子也来自四川，不过是德阳，距姜溪的北川不远。如今的萌子身着伊利配发的镶有绿边的白色导购服，衬托的整个人很精神，也很洋气、漂亮，让人似乎很难相信他来自闭塞偏远的四川乡下。

“小心点，别碰着。”姜溪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拉住了她。购物车里堆满了刚选好的豆干、牛肉干等，这都是乔娜最喜欢吃的，还有个巨无霸的汉堡和披萨，乔娜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让她在那边也尝尝。

“电子琴！”乔伊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蹦一跳的来到了刚上柜的电子琴旁，迫不及待坐在凳子上，乱按起来。

“别乱动，好贵的，坏了赔不起。”姜溪想拉住姑娘，可是购物车不听话，她又不能撒手，手忙脚乱的想拉住姑娘，可还是没拉住。

叮叮咚咚的乱按了几下后，乔伊想起了钢琴老师前几天上课时刚教的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于是就弹起来。

到底是女孩子，仿佛天生的就对音乐感兴趣，坐在凳子上，还有那么一股专业范儿。尽管有些磕磕绊绊，弹的还算比较流畅。正在购物的人们闻见弹琴的声音，都围拢过来，还有人拿出了手机拍照。

一曲弹完，乔伊还想再弹，被姜溪一把从凳子上拉下来，“小祖宗，坏了咱可赔不起啊。”

姜溪极快的排队付账，拉着一望一回头意犹未尽的乔伊走出了超市的门。

回到家，爸爸乔家山正在收拾其它物品，两个外出民工打工常用的塑料彩条包已经装的差不多了，看见姜溪和姑娘回来，连忙接过来，装进包里，正准备拉上拉链，姑娘眼尖，看见了一个装在相框里的照片。

“这是谁呀?这么漂亮，咦，怎么有点像我？爸爸，我什么时候照的，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呀？”乔伊奶声奶气的询问一下子让乔家山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姑娘。

“这是你姐姐，她在四川老家，咱们买这么多好吃的坐火车回去就是看她。”姜溪看见丈夫没有反应，赶紧补上来。

“咦，我还有个姐姐，怎么没听你们说过?”小姑娘更加的疑惑了，可这次爸爸妈妈都忙着整理行李，没有理她。

环顾下四周，租住的小房子很简陋，一张大床，一个柜子和一张写字台，门口摆着小木柜，上边摆满了油盐酱醋和腌泡的四川尖椒等，一盏白炽灯在头亮着。这次回老家时间比较长，所以水气都已经断了。

“灯关了，门锁好。”姜溪叮嘱下丈夫。一阵哗哩哗啦的拧锁的声音后，三口之家下了楼梯。小区里路灯很亮，很多人在锻炼，路两旁的树木已经绿了，而讨厌的杨絮柳絮在路灯下乱飞，像是冬日里飘落的雪花。

公交车还没有打烊，但等车的人明显的比白天少多了，一家人坐上了公交车，目的地是北京西站，而更远的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老家四川北川。

这是五月初的北京夜晚，华灯初上，繁华依旧。

坐在公交车上，看着坐在自己前面的乔伊，小姑娘的两条花辫子直溜溜的梳下来，头上插满了花色的发卡，跟乔娜小时候的一模一样。“要是她还活着，现在已经三十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对了，也该结婚了，说不定都有孩子了，自己也不就是二十五岁结的婚，二十七岁生的乔娜吗？”

“唉，乔娜，苦命的孩子啊。”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姜溪突然小声抽泣了起来。

“妈妈，你怎么啦？”乔伊大约听见了母亲的哭泣，放下了手中的玩具，回过了头问道。

“没什么，妈妈想你姐姐了。”姜溪连忙掏出纸巾，擦了把脸。

“姐姐在哪儿，在老家等我们吗?”乔伊想起了那张照片，又问道。

“是的，她在老家等我们。”姜溪控制不住了，嘤嘤的哭出了声，引来车厢里一片目光。

站在旁边的乔家山看见妻子有些失态，赶紧拍了拍她的肩。姜溪这才止住，抬头望去，丈夫一脸的凝重。

公交车在夜色中疾驰，两旁的路灯不断的向后倒去，车里的乘客不多，或在闭目养神，或在看着手机，安静极了。

02

在成都下了火车，又倒到城北客运站上了汽车。乔家山和姜溪有好些年没有回来了，感觉路比地震前修的还好，顺着山势盘桓。汽车在山里蜿蜒盘旋，两岸山上树木翠绿，不知名的山花盛开，成为万绿丛中的一抹亮色。要不是偶尔还会看见垮塌下的山体裸露出褐色的岩石，实在让人难以将眼前群山环抱祥和安宁的氛围与几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地震联系在一起。

北京到成都的K次硬座元一张，两个人就是元。再从成都去北川汽车票38元一张，两人就是76元。回次家来回三口之家的车票就要元，抵上自己半个月的工资了。可是姜溪还是觉得值，因为随着5·12的临近，她觉得实在心慌，仿佛有一块石头在心口堵着，无数次的在梦里想起了自己的大姑娘乔娜，还是那身北川中学的运动校服，但已经掩藏不住的已经发育的身材，两条直溜的小辫，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和脸上的两个酒窝。

医院生乔伊时的顺利，姜溪至今仍记得当年生乔娜时的艰难，在乡卫生院的产房里，她整整折腾了三个小时，粗哑的嚎叫声响彻了整个卫生院，到最后医生不得不剖妇产才让姜溪平静下来。当母女平安的喜讯传递到一直在门外等候的乔家山时，初为人父的乔家山激动的满脸通红，两手不停的搓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妈，你说姐姐长得什么样子？有我好看吗？她在哪儿接我们？”坐在两人中间的乔伊实在无聊了，不安分的扭头问着正在凝神静思的姜溪。

姜溪回过神，不自然的笑了下，“你和姐姐一样好看，一样漂亮，简直一模一样，也很喜欢弹钢琴。”“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她了。”说到这儿，姜溪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为什么呀？”乔伊不依不饶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姐姐已经去世了，再也见不到了，也不会接咱们了，咱们去她的坟上看看她。”姜溪温柔的望着小女儿，她的长相、神态、说话的声音，简直和乔娜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姜溪依然记得乔娜小时候乖巧的模样，红扑扑的脸蛋儿，两根直溜溜的辫子，穿着一身碎花裙子，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银铃般的声音经常回荡在老屋门口。乔娜非常喜欢唱歌，上小学的时候，就是班上的音乐课代表。有一次在电视上看见有人弹钢琴，觉得那种乐器里发出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于是就央求着她和乔家山能给自己买一台。可是，作为大山深处的普通菜农，姜溪知道一台钢琴的价值，远不是她们这种家庭所能买的起的，于是就没有买，为此，乔娜难过了好一阵子，有一次她带乔娜去北川县城走亲戚，路过一家商场，听见了里边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乔娜跑进去围着看了很久，知道他们催促了半天，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其实，姜溪明白，那只是一架电子琴。

自从乔娜去世后，姜溪再生了乔伊，乔家山和姜溪决定再苦再累也要为二女儿创造好的环境，于是他们省吃俭用的送乔伊去学钢琴，尽管学费不菲，可乔家山和姜溪明白，生活再拮据，也要为乔伊长大后有更好的发展，也算是补偿对大姑娘的亏欠吧。

乔伊看见父母凝重的神色，也不敢过问。窗外的山景尽管非常美丽，但也单调，加之坐火车到汽车，旅途劳累，不一会儿，乔伊便歪着脑袋闭着眼睛睡着了。

乔家山坐在并排两个铺位的外边，扭头看着小女儿乖巧的模样，在看看妻子黯然的神态，本来想安慰妻子一下，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张开。

他知道，这几年妻子的心结并没有打开，还没有真正的原谅自己。

那天早上，乔娜觉得肚子疼，乔家山以为是临近高考，姑娘有些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没太在意，加之那几天地里的黄瓜集中熟了，他要挑到集镇上卖，于是就让妻子带孩子到卫生所看看。中午他卖完黄瓜回到家，孩子已经从卫生所看完病回来去了学校。姜溪嘟囔了一句，想让乔家山午饭后去学校看看姑娘怎样了，肚子还疼不疼，乔家山感觉孩子应该不太要紧，嘴里答应着，却磨磨蹭蹭的收拾下午要卖的黄瓜，刚收拾完正准备去学校，谁知地震就来了。

当时两个人正在屋前的小院子乘凉，突然间一阵低沉的吼声传来，瞬间脚下的地摇晃起来，将两个人掀翻在地，房子在不断扭曲的大地作用下，很快就垮塌了。两个人连滚带爬的顺着不断颤抖的小路跑到了黄瓜地里，眼看着很多人家的房屋倒塌，树木掉下，路旁的电线杆子也被拔起，扯得上面连着的电线都冒着火花儿。村上的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跑出来，就被压在了屋子底下，也有很多人被不断倒塌的土墙、树木砸翻在地，一片惨烈……

黄瓜地里站了不多的和他们一样连滚带爬跑出来的乡亲，凄惨的景象让惊魂未定的乡亲们都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人哭天喊地的哭开了。

突然，大失神色的姜溪一把抓住了乔家山:“姑娘，姑娘还在学校啊，快去看看啊！”

可惜的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远在几里外北川中学的乔娜和几千名同学们一样，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永远的埋在了倒塌的教学楼里……

03

汽车在北川中学旧址的路边停了下来，车上一大半的乘客都下了车，很多人手里都拿着一束黄色的花儿，不用问，都是来祭奠逝者的。乔家山和姜溪一家人也下了车，路边很多的小贩在贩售着香烛、烧纸之类的祭奠用品，乔家山也买了一些，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提着彩条包，和妻子姜溪、姑娘乔伊一起向北川中学旧址的方向走去。

时间过得很快，记得上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好像是在八年前的5·12前夕。已经逐步走出这场惨痛地震的阴霾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的乔家山，准备和妻子要离开让他们伤心的北川，到遥远的北京去打工。临行之前，他专门和妻子再一次的到北川中学倒塌的教学楼前和姑娘乔娜告别。他们找到一片空地，将姑娘的相片支好，蹲在地上，点燃香烛，烧了些烧纸。在火光中，乔家山的神情凝重，眼睛通红。尽管过去八年了，可是在这个时候，看见相框里姑娘的照片，乔家山和姜溪还是忍不住的潸然泪下。相框的照片中，依然是那个身穿北川中学校服、梳着两个小辫的乔娜，灿烂的笑容挂在素净的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热烈奔放的看着他们，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乔家山和妻子、姑娘走下沿山而建的台阶，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大多都身着素服，神情凝重、肃穆，不用问，他们和乔家山一家子一样，也是来祭奠永远埋在废墟底下逝者的家属。

这个地方变化很大，周围很多的废墟已经被拆除，路也比以前通畅了很多，沿路的两边很多附近的居民开起了超市、农家乐等，做起了小生意，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生意也比较好。在一大片开阔地前，只保留了几座北川中学倒塌的教学楼废墟作为人们的凭吊之地，提醒着人们，十二年之前那场惨痛的地震带给人们的伤害，也提醒着人们不要忘了永远埋在废墟底下的逝者。

乔家山和妻子、姑娘找了块距教学楼不远的空地停了下来，用两块砖头支起了乔娜的照片，将在北京给姑娘买的豆干、牛肉干摆在相片前面，点燃了刚买的两根香烛，燃起的烧纸灰在空中飞舞，仿佛连起了生者和逝者之间的联系。刚才还有说有笑走路一蹦一跳的乔伊乖巧的停了下来，蹲下身子，收敛起笑容，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红了小姑娘粉嫩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不停地闪烁着，一会儿盯着姐姐的照片，一会儿又看着底下烧起的烧纸，回头再看看父亲和母亲凝重的神色，她似乎明白了一些。

姜溪也蹲了下去，找了根小树枝不断拨弄着地下的烧纸，让它燃的更充分一些。她的脸上显得平静，已经没有了十二年前刚得知惨情时悲痛欲绝的神色，只是脸上有些凝重。自从有了小女儿之后，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这些年来，她将全部的精力、爱给了小女儿，给她买玩具、书包，给她请钢琴老师教授钢琴，竭尽所能的给她的成长创造条件。她知道，这都是在补偿，补偿以前亏欠大姑娘乔娜的，因为，第一次做妈妈的姜溪还不懂得这些，只觉得家里条件不好，来日方长。然而，那场地震似乎让她也明白了很多，也醒悟了很多。

乔家山看着姑娘的照片，内心深处却翻起了波浪。地震后，他和妻子连滚带爬的跑出黄瓜地，冒着山上不断滚落的石头跑到了北川中学的门口，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平日里四方四正的教学楼已经彻底垮塌，残断的水泥板、砖块堆在院中，底下压着的孩子不时有哭声、呼叫声传来。乔家山和妻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姑娘被压在那一块儿，和其他闻讯赶来的家长一起发疯似的用手刨开断裂的楼板、砖块，企图找到孩子们。然而，单凭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尽管他们竭尽全力，可是厚重的楼板岂是人力所能搬动的。逐渐的被压在废墟底下的哭喊声、呻吟声逐渐变小。当带着工程机械设备的解放军赶到的时候，乔家山和妻子发疯似的央求着解放军赶快去救自己的姑娘。然而，巨大的教学楼废墟岂是一下子就能搬动的。他们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彻底绝望了，两个人瘫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再次见到姑娘的时候，已经时两天之后，乔娜的遗体终于被挖了出来，身上脸上满是灰尘，手里还攥着根笔，那个花色的书包就在身子底下。乔家山和姜溪看着躺在地上白布覆盖着的姑娘，两人又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埋葬了姑娘，家里的房子已经彻底的坍塌了。两人住进了政府的临时安置房，跟着源源不断而来的志愿者开始了救援和清理工作。幸运生存下来的他们企图用忙碌的工作来忘记逝去的姑娘，可是每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起姑娘，想起以前贫瘠而美好的生活。

一年多过去了，清理工作告一段落，生活还要继续，两人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跟着老乡去遥远的北京打工。打工的生活依旧忙碌，不久他们又有了乔伊，又有了一个乖巧聪明的姑娘。他们把全部的爱和希望转到了小姑娘的身上，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好玩的玩具，请好的钢琴老师，企图将未能给予乔娜的补偿到乔伊身上。

祭奠完毕，三个人站了起来，身边前来祭奠的人很多，整个空地上到处是燃起的烧纸，偶尔的还能听到哭泣的声音。他们默默的注视着北川中学教学楼的废墟，远处的天空卷起了很厚的云层，看不透一丝光亮，也许在这特殊的日子，老天也感动了。

找到一家旅馆住下了，吃过晚饭，乔家山带着妻子到震后建起的新城参观，一排排崭新的楼房，笔直宽阔的马路上车辆、行人川流不息，两旁摊位上摆着很多北川的土特产，小商贩卖力的兜售着。路旁新开了一家大超市，乔家山决定和妻子、姑娘进去转转。超市里依旧物品丰盛，购买的人很多。到底是孩子，乔伊又恢复了一望活蹦乱跳的神色，在超市里来回奔跑嬉戏，姜溪拉也拉不住，只好由她。

突然，跑在前面的乔伊喊了起来：“妈妈，钢琴”。喊完，就迫不及待的坐在了钢琴前的凳子上，乔家山和妻子不敢怠慢，害怕姑娘弄坏了钢琴，赶紧也赶了过去，只见乔伊坐在凳子上，叮叮咚咚的弹起来，还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还跟着唱了起来，吸引了很多购物的顾客围观过来，大家都静静的看着小姑娘表演，还有人掏出了手机拍起来。

乔家山和姜溪站在人群中，这次没有制止姑娘，他们和其他的顾客一样，静静的欣赏着乔伊的表演，脸上露出安静的神色……

孙伟峰，陕西渭南人。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市作协会员、西安市高新区作协会员。